我站在牙科诊室清冷的落地窗前，玻璃映出我模糊的轮廓，口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挥之不去的冰凉气息。当医生平静吐出“6颗”这个数字时，仿佛一记钝器无声砸落——6颗牙齿，或隐裂如危岩，或龋坏如朽木，每一颗都需根管治疗，再戴上“冠冕”。6万元的总价，我下意识摸了摸腮帮，指尖下的皮肤绷得发紧。

　　上世纪八十年代末，湘北小镇的早晨，母亲将猪鬃毛材质的硬质牙刷塞进我手里，铝管牙膏挤出冰凉膏体。她总叮咛：“刷牙得用力，不然刷不净！”于是年幼的我蘸着清水，在齿列上横着来回狠命刮擦。多年后方才惊觉，正是这蛮横之力，让珍贵的牙釉质以每年微米级的厚度悄然流逝——如同石碑在岁月无声中风蚀剥落，终至根基动摇。

　　成年后，我习惯性地偏宠右侧牙齿咀嚼食物，日复一日。直到某次咬到一块硬骨，右下方传来“咔”一声细微却惊心的轻响。牙医用探针叩击那颗臼齿时，剧痛令我攥紧了扶手。“楔状缺损，牙龈萎缩，”他指着X光片上那片触目的黑色缝隙，“你看，像不像被斧头劈过的老树？”

　　我们这代人，牙齿注定成为时代断层中沉默的祭品——童年匮乏含氟牙膏的守护，青年时又拿可乐当水豪饮解渴，步入中年，账单上那6万元，不过是为早衰的牙齿奉上迟来的赎金。

　　如今幼儿园墙壁挂着牙齿模型，孩童们熟稔“巴氏刷牙法”，而我们那代人的口腔知识，贫瘠荒凉如盐碱之地，如何结得出健康的果实？

　　治疗结束时窗外已染上暮色。我舔舐临时牙冠粗糙的边缘，想起故乡石磨的纹理。当年母亲磨豆浆总说“慢工出细活”，可我们对待自己的牙齿，却曾粗暴如对待冰冷的磨盘。地铁车窗映出我僵硬的脸，旁边校服少年正对着窗影练习单簧管，他牙套上的金属托槽在流动灯光里细碎闪烁——多么坚固的铠甲，护卫着正被精心矫正的青春。

　　晚风掠过道旁浓密的树冠，沙沙声恍若千万颗牙齿在低语：“生命里某些不可逆的磨损，早在几十年前那个懵懂清晨，便已随蛮力刻入年轮深处；而此刻每一缕温柔清洁，皆为未来之齿默默加冕的微光仪式。”

　　邓觉（湖南 长沙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