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不是昨天就应该出院了吗？为什么还在名单里？”查房时间，我指着住院病人清单问住院医生。这是一位因车祸造成肋骨骨折的老先生，已经观察了很多天，一切正常，于是我建议他出院休养。

    “昨天下午他突然改变心意，要求再多住几天，我跟他沟通了快一个小时，他依然坚持不肯出院。”听得出住院医生的语气相当无奈，“理由不外乎就是‘家里没有人照顾’或是‘想要等到胸口不太痛了再回家’。还有些病人住院的目的是为了领取更多的保险金。”

    跟病人说不通，我只好换从病人的家属入手。我希望能跟他们讲讲道理：并不是只要有人埋单，医疗资源就可以毫无节制地浪费。况且医保也不可能报销不必要的住院费用，当金额超过医保报销的范围时，若非病人自行负担差额，这笔钱就得由院方承担，因此医生也有面对医保报销上限的压力。

    “如果没有住到‘完全好’，我们是不会轻易出院的！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我们出院的话，那你必须保证我父亲出院之后平安无事。否则除了肇事者之外，我会连你一起告！”电话中病人儿子的口气相当不好，他这样的态度已经不是抗议，而是接近恐吓。

    而另一边，随着检查结果陆续出来，证明病人没有生命危险或是永久性的失能，原本对撞伤老人深感愧疚积极治疗的肇事年轻人也开始失去耐心。“他到底还要住多久？超过强制险理赔的部分，我一毛也不会付！”得知伤者和家属不愿出院后，年轻人态度强硬。“他要求住单人房，还要请24小时的看护，每天的费用都要好几千块，我快要吃不消了！你最好想办法在这两天之内叫他出院！”不愿直接向病人开口，他只好对我这个负责医生示威。

    为了取得更多的谈判筹码，病人向负责治疗的医生施压；而肇事者的压力来自于金钱的赔偿，当他自己不敢对病人说重话时，也把压力转移到无辜的医生身上。照理来说，此时最正确的处理方式就是回归医疗本身：该住院就住院、该出院就出院，病人与肇事者的纠纷让他们在院外自行解决。可是病人对我要求他出院感到不满；另一方肇事者也因为我让病人继续住院而不悦。夹在伤者与肇事者的角力战之间，原本只是单纯提供医疗服务的医生，显得进退维谷。

    “不能再任由病人赖在医院了！”某天查完房，我找到看护伤者的阿姨，假装不经意地问：“您已经照顾老先生这么多天，请问您领到每天的看护费了吗?”

    “病人说肇事者会负责全部费用，我还没去跟他要，打算病人出院的时候再一次结清。” 她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不解。

    “您想想看：病人的态度很清楚，您的薪水是由肇事方来支付，显然他不可能出这笔钱；而肇事者也摆明了自己的立场，超过保险理赔的部分他不管。我怕到时候，如果双万都耍赖……”我也确实替这位看护阿姨担心。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？前一星期的薪水肇事者都还没有给我，我是不是应该先找他要钱？”听完我的分析，她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老先生住院期间开销相当大，除了您的看护费之外，还有相当多额外的费用。如果继续住院，花费继续增加，您确定肇事者愿意支付这么多钱吗？如果双方不幸要对簿公堂，您的薪水说不定得等到法院判决尘埃落定后才能领到，而这种官司通常会打很久……”看到看护阿姨有点动摇，我继续“火上添油”。

    “你说的有道理，我要劝他尽快出院! 免得费用越积越多，到最后反而是我拿不到钱。”计谋奏效，看护阿姨加入了说服病人出院的行列。

    她主动联系家属和肇事者来协调此事，我也在接下来的某次病房会议中，决定将病人接下来的住院费用转为自费负担。身为病人的主治医生，我虽不想介入伤者与肇事者间的纠纷，但也不能放任医疗资源被浪费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，病人每天的住院开销更大幅地提高，再加上24小时看护的人事费用，肇事者不得不亲自开口请病人出院。他的立场很简单：和解赔偿也有其限度，不可能任伤者一味索要。如果无法达成共识，那就由法院来判定，事实上，老先生违规在先，真要打官司，肇事者不见得会输。

    或许是又一次仔细想过这中间的利害关系，再拖下去对自己不一定有利，再加上看护阿姨从旁推波助澜帮忙说服，总算所有人达成共识,老先生终于愿意出院。

    原本单纯的问题，因为人性的自私而变得复杂。那么，难解的问题也必须利用人性的矛盾才解得开。

    作者：傅志远

    来源：《医生，不医死》